十九,二十,今天,明天。
明天,就是我的祖母的冥诞了。一百零六周岁。
再过二十多天,农历的六月十五,就是祖母的忌辰了。祖母逝世整整三十年了。
祖母在一九八二年的夏天永远地离开我们,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祖母过世的时候,我十五岁,关于祖母的记忆,却不是很明晰。在有限的记忆里,我的祖父常年四季在外走街串户从事兽医工作,父亲在部队服役,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担任着大队的妇女主任兼出纳之职,天天出集体工还要参加公社、大队的、生产队的这样那样的会议,祖母就是在家里带我和大弟。后来我和大弟相继上学,父亲从部队转业回来,妹妹和小弟也降临人世了,于是带他们的任务又压到了祖母的身上。物质生活的贫穷,生存的艰难,祖母总是有些嘴碎,与母亲总有愠不火的争吵。在我和大弟之间,祖母对大弟溺爱些,如果我和大弟发生了纠纷,祖母总是偏爱大弟。于是,我对祖母总是有些想法。但后来,有两件事,改变了我对祖母的看法,我觉得,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对下一代的爱法,他们的爱是最原始,最朴素的。
第一件是祖母给我的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刚从拨乱反正过来,百废待兴,物资生活还相当的贫乏。那时候人们穿的鞋大底是自己手工编织,先纳好鞋底,再用碎布凑成鞋面,然后再一针一线缝纫。这样的鞋,温暖而舒适,但也有一个不好的特点,就是浸水,水一浸,鞋底鞋面就湿重,穿在脚上,腻腻呼呼的,走路也不轻松。特别是冷天,湿了之后冰冷透骨,坐在教室里,是一种剌骨的寒冷。那时还有一种叫解放鞋的军用产品,可以在代销店供销社买到,但是一双几角钱的鞋子,对于生产日产值不过几分钱的农民家庭来说,也是奢侈品,况且,这种鞋子臭脚。就是那个秋冬季节,连绵的阴雨不开,爬山过坳的土路泥泞不堪,我穿着棉布鞋又重又湿,两条腿象灌了铅。回到家后,我对母亲说,要买双雨鞋,再也不穿这样的鞋子上学了。母亲没有理睬我,做她的事去了。
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祖母提了双新鞋子给我,对我说:“给你去穿,我穿了不合脚。”这是一双酱色棉布做成的鞋面,塑胶灌制的半坡跟鞋底的棉鞋,相对布鞋的老款式,是比较新样式的。我知道,这双鞋子是远嫁外乡的小姑两年前回家陪祖母过年的时候送给奶奶的,但祖母一直没有舍得穿,而是放在她的衣柜里,还用旧布包了包。
我对祖母说:“还是您自己穿吧。”
祖母说:“我怕拌跤子。”说完不由分说将鞋子塞给我,转身在灶房忙去了,穿着她的开花的棉布鞋,提着蔑笼火炉。
于是,这双鞋就在那个冬天陪伴了我,直至我后来去读高中,直至这双鞋再也容不下我日益成长的天足,我才舍弃了它。
这是一九八一的冬天。
一九八二春节过后,祖母病了一场,而且不见好转,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那时,因为要中考,我选择了读寄学,住在父亲的工作单位,一个乡镇医院。这天,父亲对我说,你奶奶不好,明天是她的生日,你回家去看看,去陪她过这个生日。于是,在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回家去陪祖母过生日。
其时,祖母已经很多天不曾进过食里,什么叫骨瘦如柴,我看到祖母的样子就很清楚。祖母的全身上下已经不见肉,除了皮包着的骨头,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祖母去世时,正是“双抢”的紧张时候,村民抢收抢插要紧,也就没有时间来办理祖母的丧事,祖母的棺柩在家里停了六天,只用浅浅的沙子掩埋,但不见一点臭味,人们都感觉奇怪。我想,祖母去世时除了一层皮和骨头,哪里还有一丝的肉可供发臭?)她的眼框深陷,浑浊的眼球更显得突兀的大。看到祖母的样子,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其实我不见祖母也只有个把月啊,她老人家怎么就消瘦成这个样,我的眼泪无可制止,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祖母听到了我的抽泣声,从床上转过花白的头,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望着我,然后轻声地问:“是湘回来了?”我赶紧点点头,哽咽着回答:“是的,是我,是我回来了。”然后我便抓住了祖母枯瘦的手。
祖母一只手让我抓着,另一只手便压在我的手背上,然后,我听到了祖母游丝般的声音:“你要好好读书,硬要读出来。我们家读书就靠你了。”
我赶紧回答祖母:“我会的,我会的。我读了书,赚了钱,就来报答您。”
祖母继续着游丝般的声音:“你考上大学了,一定要告诉我。”
......
祖母没有挺过这个炎热的夏季,一九八二年的农历六月十五日,祖母带着她未竟的心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三十年,弹指之间,白驹过隙,当祖母的音容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的时候,那双鞋的温暖却一直在延伸,温暖我三十年来的生命直至以后的人生。祖母临终前那游丝般的声音“你一定要读出来”,如同一盏不灭的长明灯,照耀着我披荆斩棘的人生之路,在艰难困苦中,在逆境顺境里,明灭自省。